【高育良中心向】【世事云烟】第五章 岁月忽已晚(中)

楔子    第一章:缘起    第二章:事实改变之后    第三章:公元2015    第四章:岁月忽已晚(上)

 

一道,两道……身后所有的繁华与喧嚣都被挡在了重重的大门高墙外。

这是共/和/国最神秘的地方之一,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一直伴随着风声水影的传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记录着这个国/家的步伐。

第三道门慢慢拉开,在厚重的夜幕下静静矗立的建筑此刻方才显露了它们的真容。

23年前,作为副检察长,高育良离它只有咫尺之遥。

“检/察系统的同/志们,咱们这次的参观到此结束。”

“这还什么都没看到呢,就回了?”周围七嘴八舌,纷纷表达着不满,既是意犹未尽也是好奇心炙。

“不好意思,一般情况下公务参观只止于第二道门,这是上面的规定。”虽然客气,却是丝毫不可通融的强硬。

任何属于这里的人和物,无一不彰显着它作为最高权力归宿之一的冷酷。

那时他没有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这里的过客。

秦/城监/狱,这是高育良与它的第三次邂逅。

第一次距今已经过去30多年了……

那还是恰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的岁月。

读研实习期间,高育良被分配到昌平区检察院,偶尔也会到下属的乡镇工作点去做一些普法工作。

一日,和同事们来到小汤山附近肖村,北望便是燕山东麓。正值暮春时节,远处层峦叠翠,近处桃李盛开。工作完毕时间尚早,倒也不急着回去交差,就在附近随处逛逛,一面赏景一面休闲,好不惬意。

一位老者赶着黄牛从远处迤逦而来,见到这群年轻的外乡人,便停下来与之交谈。

“这再往北走五、六公里,就是秦/城了。”

“十年前里面关着些‘牛鬼蛇神’,现而今那四个人也成了‘坐上宾’,世事难料啊。”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以后谁还会进去,难说,难说啊……”

老人笑着走远了,但这句话高育良一直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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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7

一串冰冷的数字,就是高育良现而今在秦城的身份。

2015年第37位来到这里的人,也是最后一位。

进入第三道大门之后的日子,也就无所谓长与短了,只能一天天地捱着。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以后还有很多这样单调而规律的日子。

“该吃药了。”年轻的警卫准时地出现在门口。

两片降压药,一杯水——这样的“服务”确实很周到细致,却让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适。

为了防止“意外”,即使连卡托普利这样的常规药物也被没收了。

乳白色的药片,还是家人准备的,与其他生活用品一起,在他隔/离审查期间送了进来。

家人……他们还好么,已经一年未曾见面了。

小凤该到北京了吧,彦珩会来么?

两天前在得知6号与家属的会面后,高育良就莫名焦躁起来。他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期待还是担忧,大概就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感情吧。

药片送入口中,和水咽下,有一丝丝微甜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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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国际机场T2航站楼人流如织。

梁洛沄在出站口焦急地等待着,眼神在出来的人群中反复逡巡,生怕错过了什么。

过去的一年里,公司高层的变故太多了,不仅让C轮融资困难重重,更使得不少观望期中的潜在股东望而却步。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勉强维持住了董事会架构不至于散架,但上一个年度的财务报表也不可避免的——相当难看。

作为香港佰惠集团有限公司现如今实际的当家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梁洛沄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年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元旦刚过就来北京参加一个商会,少不得要应酬,这北方的酒文化啊……

梁洛沄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连续几天的酒会让他身体已经开始吃不消了。若不是重要人物的到来,他恐怕更愿意利用这个闲暇的上午躺在酒店的床上养精蓄锐。

突然,梁洛沄眼前一亮,向出站口招手,只见一女子和一孩子渐行渐近。

原来所谓的重要人物,就是高小凤和祁方圆——香港佰惠创始人高小琴的妹妹和儿子。

两天前,二人在京州探望“高总”之后,就舟车劳顿地赶往北京了。或许长期生活在南方的缘故,高小凤衣衫稍显单薄,倒是小男孩羽绒服围巾一应俱全。

“梁生,这么忙还麻烦你跑一趟,有劳。”高小凤低头拍了拍祁方圆:“圆仔,叫uncle没有?”

“梁uncle~”

“乖。”梁洛沄冲孩子一笑,顺手接过高小凤手里的拉杆箱,“走吧,都安排好了。”

三人一行向停车场走去。

车上,还是祁方圆打破了沉默:“我们直接去看uncle么?”

“先去酒店,还带温泉呢。”坐在副驾驶的梁洛沄回头笑道。

“那梁uncle和我们住在一起么?”

“圆仔,”高小凤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别胡闹,uncle很忙。”转头对梁洛沄说:“我们自己去就行,何必牢你亲来一趟……其实挺过意不去的,节日也没能休息,陪陪家人。本来和云姨说让她一起来的,又被阿珩绊住……”

“高太,这么说就生分了。我妈和我在港日常就能见面,不必强调这个形式。”

“这一年的事情没少麻烦你们,特别是云姨这个年纪,本来该享清福的。”高小凤还是很介意。

梁洛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笑了笑:“高总——还好吧?”

“还好,现在精神状态好多了。她知道你不容易,说以后公司的事情就拜托了。”

“这不都是应该的么。”

八年前梁洛沄一家因梁父身患尿毒症,欠下巨额高利贷而濒临绝境,偶然的机会得到了高小琴的帮助。对于梁洛沄而言,高总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全家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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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小汤山一家假日温泉酒店前停了下来。

梁洛沄给司机交代了几句话,就带着高小凤和孩子办理入住手续。

“饭点到了,这家鱼不错,吃完泡个温泉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我还让助手来接你们。地方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三人将行李放在客房,就向餐厅走去。

“明天我自己去就好,圆仔……就在酒店里休息。”高小凤无不歉意地看了一眼孩子。

怎么?梁洛沄略一思索就释然了:也是,儿子阿珩没来,作为侄子的圆仔去看姨夫确实不太合适。

手机铃声响起,梁洛沄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抬头对高小凤笑道:“唔该,公司的电话,前面左转就是餐厅,你们先去。”

疾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接通电话,压低声音:“喂,我是阿沄。”

“阿沄,小凤她们到了么?”电话那边居然是高小琴的声音!

“已经到了,你放心。”梁洛沄声音急促而低沉,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高总,你这样太冒险了!”

“我这边很保险,不谈这个,”高小琴声音同样急促,“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加拿大那个VC靠谱么?”

“放心,徐生人很可靠,谈判进展顺利,这个星期就能签Term Sheet。就是……”梁洛沄略略沉吟,“就是DD可能会有些问题。”

“照实给他们,不是还让你到北京找上次那家的风投基金?当初许诺我们的过桥贷款还能兑现么?”

“林老板人很仗义,这个时候还愿意多出1000万。”

“嗯,谈的时候注意条件,也不要予取予求。还有,那个大陆来的有背景的女人也要注意,查清楚她的目的,毕竟太凑巧了,我不想让小凤和孩子们再受到什么伤害。”

有片刻的沉默,梁洛沄听到那边嘈杂的声音,心立马揪了起来。

“对了,”待那边平静了下来,高小琴减慢语速:“能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么?阿珩到底怎么了?”

梁洛沄大脑飞速地运转,嗓子里就像堵了块东西,几欲破口而出。

仿佛看穿了一切,高小琴以温和却不容质疑地口吻说到:“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的信任。”

她的确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特别是对人心的掌控力。

“高总……”梁洛沄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刚要张口,耳边就响起了急促的“嘟嘟嘟…….”,仿佛跳动的心脏回音,一下又一下刺激着脆弱的耳膜。

全部的思想被一只无形的手攫取了出去,与身体分离。梁洛沄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心都被掏空了似的,轻飘飘地不知所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已经身处餐厅了。对面,高小凤正在关切地望着自己。

“梁生,是不是公司有什么问题?”

“哦,没,没有……菜点好了么?”梁洛沄仿佛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胡乱拿了身边的菜单,低头翻着掩饰心虚。

“三盅木瓜炖雪蛤,也不知道你中不中意,”高小凤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孩子,“圆仔好久没有吃到粤菜了。其他的我也不会点,你来吧。”

这对姐妹花除了长相之外,真的很不同:一个就像带刺的玫瑰,沙漠中的仙人掌,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要挣扎着释放所有的能量与精彩;另一个就如同澹荡的春风,摇曳的春水,用自己全部的柔情滋润着身边的一切。

梁洛沄究竟是在商场上久经历练的人物,立马收回了神游的思绪,恢复如常。表面上应付着高小凤和祁方圆,心中担忧着高总那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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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琴那里,也确实出了点小小的状况。

突然没了信号,让高小琴和狱/管李红霞立马紧张起来。

楼梯口的另一端脚步声渐近,有人来了。

“李红霞,在这儿干什么呢?”原来是狱长王慧,她的突然出现真是一个“意外”。

高小琴和李红霞迅速交换了眼神。

“王处,”李红霞微微颔首,笑得恭敬谦和,“您回老家这么快就回了?怎么不多住两天?”

“这不都5号了么?”王慧显然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大的兴趣,饶有意味地打量着一旁的高小琴,“这不是前山水集团的高总嘛~怎么不吃饭跑这儿来了?”她把“前”字说得尤其重,还拖着长腔。

高小琴理了理鬓发,眼睛平视前方,笑得不卑不亢:“谢谢关心。肚子有些不舒服,所以李队陪我来找张大夫看看。”这条通道的尽头正是医务室。

“哦?是么——可是现在是午休时间呐,张大夫不该在食堂吃饭么?”王慧绕着两人慢慢转圈,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高小琴。

“我们到医务室去等……”李红霞看气氛不对,想要接过话头。

“行了——”王慧不耐烦地打断李红霞,余光一扫:“小李,谁那么粗心没开屏蔽?这种时候万一上面查出来了,咱们能负得起责?”

李红霞一愣,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地面:“嗯……不清楚,办公室人来人往那么多,也难保没有谁想要跟家人联系临时关了就忘了。”

“以后注意一点,非常时期。”

“其实,别的狱区这种情况也蛮普遍的,不光咱们一家,”看王慧并没有纠缠下去的意思,李红霞稍稍松了口气,“王处也是工作认真,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她打算找个由头带高小琴离开,正在组织语言,不想这位难缠的领导又非常“适时”地转移焦点了。

“高小琴,啊不——是3074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慧背勾着手,踱步上前在高小琴一侧停了下来,向其诡秘一笑,贴近耳语:“赵公子,你的旧情儿,三天前——执、刑、了。”

高小琴眼皮微微动了下,脸上再无其余波澜。

“哈,我倒忘了,”王慧与高小琴擦肩而过,在她身后停下,转过身,“你的旧情儿半年前就死了一个,再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阴阳怪气的腔调中,还夹杂着幸灾乐祸的欣喜。

犹如穿堂风过耳,高小琴依然面带微笑,既不谄媚也不勉强。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没个声响。王慧腾地升起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挫败感。沉默半日,恶狠狠地一哂:“高总就是不一般,难怪喜欢唱阿庆嫂呢。不过再能干又怎么样,还不是连个名分都没挣到?你那个妹子倒是还扶了正,”一边用眼觑着高小琴,眼神里盛着的是满满溢出的鄙夷和狠毒,“不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贪官的老婆罢了……”

王慧还想说什么,见有人来,却是张大夫和刘书/记结伴而行,只得换了一副面孔:“老刘,张大夫,吃饭了么?——正好,这儿有犯人等着呢,你给看看。老刘,正好我要找你,下午那个会咱俩合计合计。”

临走,王慧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既然肚子不舒服,看完就回去歇着,今天别吃饭了,省得再闹出更大的病来。”

李红霞担忧地看着高小琴,对方依然是面色平静,嘴角带笑,仿佛听到的是于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到了医务室,大家关起门来说话,李红霞和张大夫你一言我一语的地闲聊,高小琴想着事情陷入了沉思。

“不是我说,那个王慧要不是有个好兄弟,能进到这儿来?天天吆五喝六的,也就反/腐没反到她家,要不然有她哭的。”

“行了——对了妹子,”李红霞拍了拍高小琴,“你还好吧?”

“哦,没事儿,”高小琴宽慰地笑了笑,“这算什么。今天多谢你了,还连累你受了批评。”

自打进了这片辖区,高小琴就用多年来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一套本领,迅速收服了身边的人——狱友、狱管乃至像张大夫这样的勤杂人员。只有这里的“一/把/手”王慧对她是颇有成见,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故意针对。不过这种角色,高小琴见得多了,现在她并不想在这个人身上多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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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酒店里,高小凤三人午饭吃得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给梁洛沄开车的师傅拎着个袋子走了进来。

梁洛沄接过袋子,对高小凤说到:“看预报今明两天就会下雪,这是郊区比不得市里,恐怕会冷得很。里面是件大衣,先凑合着穿,反正回港也就用不上了——哦,阿辉我让他留在这里,就住在楼下605号,有事情就call他,我这两天怕是忙得抽不开身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转眼到了大厅,高小凤让孩子先去电梯口等候,转身笑道:“我们这边没什么,就不用费心了。你那边事情多,让阿辉跟你回去嘛……”高小凤顿了一下,略略收敛了笑容,正色问:“真没什么事情么,梁生?莫要瞒我。”

“高太,你多心了。快回吧,圆仔该等急了——阿辉,你先送我回希尔顿,然后回来,这两天劳你照顾高太、祁少。”

高小凤望着呼啸而去的烟尘,呆呆地站了半日,才意识到圆仔还在等着自己,赶紧回到大厅。或许是因为冷风太烈的缘故,她的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

在回房间的途中,祁方圆始终勾着头走在后面,高小凤连招呼了几声都没听见。

“怎么了——”进屋后,高小凤抚摸着男孩子的脑袋,把他的小脸抬起来,和自己额头抵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Auntie,”祁方圆瞄了眼地面,抬起头怯怯地望着高小凤,“细佬……真的会好么?你没有骗梁uncle吧?”

吃饭的时候,梁洛沄问起高彦珩的情况,高小凤笑着说一切都在向积极的方向发展,祁方圆看得分明:小姨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宛如水晶流动。

高小凤愣住了,她可以应付外人的关心,却无法面对孩子的纯真和自己的本心。

鼻子酸楚不堪,嘴角还要强牵出笑靥:“圆仔怎么这么说呢?弟弟不是好多了么?”

祁方圆摇摇头,带着哽咽的哭腔:“不,根本不是那样的……Ted又那样了……根本不是病情反复,是…….是……”

高小凤的瞳孔猛地收缩,就像是找到了焦点,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孩子,欲要探出个究竟。

“我们都知道了auntie……我,和Ted都看到了……”祁方圆不敢直视高小凤的眼睛,“我们偷看了uncle的审判……这是真的么?是因为…因为auntie…uncle才坐牢的……”

高小凤觉得天旋地转,耳朵嗡嗡的,后面一句也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周身被柔软的丝绵包裹着,她早就醒了却情愿紧阖双目,永远沉浸在梦中。

昏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不用睁眼凭着多年的默契也知道是他来了。

手,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良久,一声叹息。

“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么?”

像轻声细语的呢喃,更像自言自语的呼唤。

我,有资格决定么?

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脸庞。

……

“Auntie,auntie……对不起,sorry……”高小凤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才注意到眼前的祁方圆已经哭成个泪人儿,摇着她的手不知所措。

“没关系……没关系圆仔……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们的错……”同样满脸泪痕的高小凤将孩子拥入怀中,压抑多时的泪水,肆意地流淌着。

房间里,回荡着两人泣不成声的呜咽。从任何角度看,都像是两株纤细的枝叶,在荒凉而空旷的天地间相依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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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假日酒店往北走,不上十里路,就是全中国最著名的监/狱所在地:秦城。

它的外观并不起眼,还有些旧时代的气息留存,唯有门前高杆上飘荡的五星红旗,昭示着它的官方身份和地位。

空旷的场地旁边,一位面带稚气的警卫员正在站岗,他是陪着1537号来“放风”的。

每天下午三点,高育良是有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的,当然有时候会延长到40分钟以上,有时候也会因为天气等不可抗力取消。

高育良正在慢慢踱步,北方冬天的干冷和暖气的燥热他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猎猎北风吹得人几乎站不住,但也好过在憋闷的房间里对着徒然的四壁枯坐终日。

西北望,无数可怜山。

北方的山也如同它的季节,特别是现在:粗犷的线条勾勒出荒凉的生命,灰暗的色彩渲染着破败的时节——它们太冷酷太刚烈了,无怪乎先人会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将一地的锦绣拟化为高高在上的智圣仁人,大概也是因为孔夫子生长在北方的缘故吧。

汉东也有许多的山,却与这里迥然不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自己何其有幸,就氤氲在这样钟灵毓秀的山光水色中。

或许是年事渐长的缘故,如今的高育良时常会想起当初的种种,以及那些自己经历过的故事……

“春风拂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乱花飞舞春人下……”年幼的时候,每到暮春时节,母亲总会带着自己到附近的人民公园去写生,休息的时候就会和自己一同唱着这支李叔同的《春游》之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十岁那年,父亲带着自己来到梅山的后山上,将满满一车的盆景倾倒而下。当时他不懂,就如同不懂那个时代,只有父亲望着悬崖边挣扎而出的枯干,吟唱着“贵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又来非一朝”时凄惶的笑深深印刻在了记忆深处。

后来,到了17岁那年,家里的情况已经多有转圜了。凭着外祖父民/主人士的关系,自己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推荐高考资格。然而,一纸白卷,一封信,一个时代英雄横空出世,他的大学梦破灭了。那一年他的祖父去世,全部的遗物只有一本在运动中拼死保下来的,已经磨破了皮的《理想国》,那是祖父最敬重的老师吴献书先生的译作。

来年春,他带着这本书来到临省江苏莱隆县,一个山清水秀却十分贫瘠的苏北村庄,他原以为这辈子就要扎根在这里了,它的贫穷、落后乃至愚昧无一不让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备受震撼与煎熬。渐渐地,他有些爱上了这里,这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他们中间穿的最好的就是冬天露着棉絮的“竹节裤”,绝大部分人从出生起就没有尝到过白面条的滋味——然而在读书的时候,在面对讲台上的自己,他们的眼睛是那么的纯洁和认真,仿佛发现了世间最珍奇的瑰宝。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两年,他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钻进芦苇荡里,偷偷地翻着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理想国》,彼时万籁俱寂,唯有潺潺流水,与隐隐青山同自己作伴。

后来,他回到了家乡,那个三面环山的京州城。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除了各样的“运动”,他还喜欢同社团去爬山。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总是穿着学校的衣服,哪怕材质不好,款式也不新,但它代表着的是天之骄子的荣耀与国家栋梁的希望。

如愿留校当上了老师,从普通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最后成为系主任,很多人一辈子也未能企及的高度,自己只用了不到十年。那确实是一段春风得意的岁月,只是时代变了:学生们也不再喜欢登高临眺的诗意人生,而是听着外国的广播,背着英语单词,学着经商之道,忙着下海出国……相同的依旧是红红火火的日子。

十年的光景,足够桃李满天下。在教过的学生中,有十分优秀的,也有不那么好的,不过大都是不好也不坏,有一技傍身的普通人,在芸芸众生中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师生的关系更加纯粹——至少比现如今要单纯很多。弟子们喜欢到自家做客,有时候玩得过分了甚至会弄得一地狼藉。有一次,侯亮平和芳芳玩闹,把一盆石栽山水盆景碰掉了——那还是自己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名为“天涯何处无芳草”,暗含了她的名字“天芳”。当时芳芳就哭了,还是后来陈海提议大家凑份子买一把小提琴,让侯子送过去,小姑娘才破涕为笑。

对了,还有一个,不知该怎么评价的——祁同伟。当年,这个穿着破帆布鞋,背着笨重的包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嶙县小伙儿,让自己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亲切——这孩子的家乡,正与莱隆县一水之隔。相似的口音,同样的困窘,还有那双如出一辙的充满求知欲的清澈双眼,都像被那片山水浸润过的一般。第一次来家,他要了一副字画,上面提着杨炯的《从军行》,他说向往和平年代的英雄主义,渴望壮怀激烈的生命激情,仿佛一语成谶地预言了他那青山埋骨的命运。其实,自己也曾到过孤鹰岭,在26年前,那是一座南方极为少见的削峻入云的山峰。

再后来……就走上了仕途。到现在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选择了命运,亦或是命运决定了自己。总之,他得以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遇见更加斑斓的人生。

案牍劳形让他再无闲暇来好好欣赏家乡的山水,除了那个初夏的雨后傍晚……

吕州,自古便有“小杭州”的美誉,江南佳丽之地仿佛都荟萃在月牙湖畔的山光水影中。那一天,雨后初霁,夕阳西下,自己刚刚送走外地来的参观团队,就在游览船上凭栏远眺,那时候的月牙湖,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似是有感而发,他半是喟叹半是自语道:“咱们吕州比起其他旅游城市也不差呀。这么好的景致真有些浪费了……”待转头时,才意识到身边除了她,再无他人。

那个时候,她还是小高,只是静静地站在桑榆晚景中望着自己笑。“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古时以美人喻山水真是恰如其分。她没有回答,就像之后一贯的那样,她对政事、对大时代的愿景似乎毫无兴趣,只是依自己的所爱而活,却又丝毫不影响他人。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家乡:那也是一片山明水秀的所在,可惜从来没有机会好好欣赏过……所以后来,当山水庄园建成之日,作为外人的自己,也多少明白了它的源泉:不仅仅因为依山傍水,还有对家乡的怀念。

说起来,她的姐姐,山水集团的女主人,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人。她与自己并不常见面,即使见面也是作为“高总”的时候多些,作为“大高”的时候少些。唯有一次,是以陌生人的身份擦肩而过……那是两人的初遇——说“初遇”其实并不准确,只是自己看到了她,而她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就不得而知了。那是个柳絮翻飞的季节,吕州市春季招商会的地点定在了惠龙宾馆,也就为两人的巧遇创造了机缘。向会场而去的路上,一阵清歌鹂语被暖风和着桃李香气送入耳边:“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一群女孩子嬉笑而去,为首的唱着这支梨园新曲,当真风姿绰约、气度不凡。他止住旁人欲要呵斥的冲动,望着远去的背影,有些许的欣喜——或许,属于自己的时代还未曾过去。

最终他明了,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当大江南北狂热地追捧着时代新歌,那个理想与激情交织的年代终于远去了……

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都纷纷而来,在自己眼前重现。

以前,没有空隙去回忆;现在,也惟有时间相伴来想他们。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提起。

有些人,成为了过去式;还有些人,依旧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偶尔会迷懵,究竟自己是生命的过客,还是生命是自己的同路人。

人,往往一闲下来,就会想很多,因此总会为自己找事做。正所谓“衰老者,事事宜忘情而情反重”。韶华将逝的悲哀并不足以让人“重情”,而突然空空落落的生命,留下了一大片的荒芜,让人不得不用回忆将它填满。

……

“下雪了,咱们该回去了。”旁边的警卫员礼貌且疏离的话语将高育良从过去拉回现实。

“好,”他轻点头,冲警卫员笑了笑,对方楞了下,“走吧。”

高育良向近处一座低矮的楼房走去,从容而缓慢。

雪花落在肩上、消融在泥土中,静静的,毫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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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sài)佬在粤语中有弟弟的意思。

吴献书先生是东吴大学的教授,将《理想国》介绍给国人的第一人,他那一版本的《理想国》是1929年出版的。

《梨花颂》是新编历史京剧《大唐贵妃》的经典唱段,于2003年4月中旬首演,算剧里的时间线,良凤初识也是在那一年。

扯了那么多一天都还没写完,我也真服了自己了。中间让芳芳的小提琴出了下镜,也算是借用原剧的梗发展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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