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中心向】【世事云烟】第十五章 传语风光

楔子    第一章:缘起    第二章:事实改变之后    第三章:公元2015    第四章:岁月忽已晚(上)    第五章:岁月忽已晚(中)    第六章:岁月忽已晚(下)    第七章:“再见”    第八章:断章    第九章:月与灯依旧    第十章:改尽江山旧    第十一章:元夕(上)    第十二章:元夕(中)    第十三章:元夕(下)    第十四章:清明



岁时已近五月,北京的风依旧很大,吹卷着漫天的柳絮如狂蜂乱舞。

高育良本就不耐北方的干燥,如今又加上大风,身体便一直不大舒服,断断续续的感冒老也好不利索。医生仔细检查过一番后,说是季节性的疾病,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患者本身有高血压高血糖,要格外小心一些。因此,与领导商量这段时间就不去“放风”了,专心在屋里静养便是。

可一直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阳光都见不到几缕,就算没病也得憋得抑郁了。何况高育良天性喜爱亲近自然,这大好春光只面对着白净的四壁,本就嗡嗡作响的脑袋更是整日晕晕沉沉的了。不到一个星期,他便再难捱下去,就趁着主治医生陈永兴来问诊的时候,说道:

“小陈啊,最近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他拉下左袖——陈医生刚刚给他测过血压,将袖边小心地拉整抚平,“我有个请求,不知方不方便?”

陈医生正在整理仪器,听到这话抬头微笑道:“您请说,不必客气。”

“哦,是这么回事儿——”高育良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你看,我这身子也慢慢好了,本来嘛就不是多大个病。这么多天都在屋子里,就这么点儿地方也挺闷的。我是想啊,能不能就按通常规定的那样,下去走走、放放风,也许更有利于康复呢?”

看到对方微张着嘴,似乎有些犹疑的神色,高育良宽慰地笑了:“如果太麻烦就算了,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儿、起来活动活动也挺好。”

“啊,您误会了。”听到自己的病人这么说,陈永兴连忙轻笑着摇头,只见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用手轻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细边眼镜——这个动作,让高育良倍感亲切,继续说道:“是我疏忽了。最近天儿不错,空气质量也好,出去走走对身体确实大有裨益。就是——”陈医生稍稍停顿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边思索边说:“就是北京这边儿的风实在是太大了,今年春天更是刮得唿儿唿儿的,不少南方人来了多少年都习惯不了;还有柳絮,光我在这儿工作期间,就有不少老同——”还没说完,陈永兴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改口道:“——人家......不少老人家对这个小东西过敏。”他边说边暗中观察对方的反应,看到高育良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刚刚自己的“疏失”,心下里舒了口气,继续道:“所以,您也知道,在这里总是谨慎一点的好。”说着,他无奈地冲对方笑了笑,算是一种认可与理解。

高育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考虑得还是周到,也难为有这份儿心,我知道你们工作忙,程序又繁琐,这些日子谢谢了。也多亏了你——”他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红色电话机,“电话才能那么快装上,现在每天能跟家里通一个小时的话,也好过之前太多了。不过——”高育良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对方的眼睛,“我身子没那么弱,也没那么多讲究。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就没对柳絮花粉一类的东西过敏过。所以,放心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够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每天到外面转转。”

“那好,我去和白主任说一下。问题应该不大,最快的话——”陈医生又习惯性地扶了下眼镜,“您明天就可以出去透气了。”白主任是秦城内高育良这一片区日常生活的负责人,不过高育良也很少能见到,印象中几次打交道还都算客气。

高育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到陈永兴将最后一件器械放进医疗包里,拉上拉链就要起身,他也站起来伸出右手,“那谢谢你了,小陈。”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陈医生觉得高育良的手有力而坚定,手心却是绵软而温暖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冲这位特殊的病人微微一笑,点点头,边向门口走去边交待:“感冒药还是一日三次,一次两片,过两天我再来复查。”已经到了门边,他转过身,示意对方止步,“这期间还是不要太过劳神,保持身心健康非常重要。”转头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陈永兴“哦——”了一声,边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边回过头来,“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知会您一声......”

高育良看到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便笑着说:“什么?但说无妨。”

“就是......隔壁楼1535号那位......三天前已经送到302医院了。”陈医生感慨地看着高育良,补充道,“是咽喉癌——晚期。”

高育良的笑凝住了,只见他慢慢垂下眼帘,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陈永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嘴角那一丝颤抖。陈医生抿了抿唇:“那我走了,您注意休息。”说完,转身离去。

高育良还在沉浸在刚刚的思绪中,听到告辞,只是冲对方点点头,道一声“慢走”。待背影消失在门外,便慢慢转过身来,回到桌前缓缓坐下,一直就那样一个姿势,很久很久.......

1535号就是赵立春,这位老领导比高育良早一个多月来到这里,中间还进来一个人,所以他是2015年的35号,而高育良是2015年的37号——也就是最后一个号码。其实,有关赵立春身体不好的传言,高育良早有耳闻——这巴掌大的一块儿地方,天天就那么点事情,能有什么隐秘呢?包括他已罹患癌症,高育良也不知从何处听来,都已是几个星期前的旧闻了。

但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准确地从熟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而赵立春——这位昔日精神奕奕、龙马精神的老上级居然已经病入膏肓了,多少还是令高育良有些感慨、伤怀和无措的。

也许是病的日子太久了,也许是闷的时间太长了,高育良只觉得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从何提起,连是悲是喜都嚼不出个味儿来。一阵子忆起了和赵立春在汉东省/委的往事,一阵子又想到了两人最后一次过分客气的电话,忽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赵瑞龙蹦了出来,转瞬间半年前那段双/规岁月又近在眼前......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了许久。不知怎的,思维就跳跃到了陈医生那里: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老同——人家......”仿佛就在耳畔,还有那想要掩饰自己口误尴尬而轻扶鼻梁上眼镜的小动作,都让高育良的心一下子敞亮、放松起来。

他哑然失笑,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放在一旁,闭上双目,一支臂肘支在桌子上,用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托住太阳穴,稍稍用力地按压了起来。这是他一直以来放松神经的习惯:无论工作多忙、压力多大,只要让他如此这般休息片刻,他就能再次精神饱满地投入到下一轮的工作中。现如今,虽说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在这块四方天地内也谈不上什么正经事可做,不过这个习惯他倒是一直保持着。无论怎样,他也不愿亏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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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访,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中午,高育良午饭后有午休的习惯——这是进秦/城后养成的。之前他的生活不能说不规律,但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地如潮水般涌来,工作节奏之快让他回望过去时,总有一种“此身非我有”的感叹。

高育良已经躺到了床上,背靠着垫高了的枕头,床头柜上只孤零零地搁着一杯水——这是为吃药特意准备的。

药呢?——高育良突然意识到这药是今天新开的,上午问诊的时候陈医生就顺手放在了电话旁边,因为之后自己在想事情也就没有归置。

他便起身向桌边走去。来到桌前,一眼就望见了小药瓶,更看到了满桌的纸墨,散落得到处都是,很是凌乱。这几日因为头疼脑热,又不得呼吸新鲜空气,高育良的心情很是烦闷,只能涂抹文字以度时日,每次写完就忘,也懒得收拾,这么一来桌面可就“遭殃”了。

也许是今天终于见到了可以说说话的人了,也许是不多久就可以出了这一方小天地获得有限的“自由”了,高育良只觉得现如今自己的身体轻快不少,眼和心较之前也澄明净澈了不少,自然就关注到了近日不曾关注的细节。

他一向讲究,自然见不得这些。吃过药后索性不睡了,打算整理整理桌面。

为首的一幅是杜工部的《江村二首》其二,字很潦草,还有涂抹之处,当时因为正值苦闷,又没有个着力处,只觉得老杜的诗沉郁顿挫,不仅贴合心境,且最宜宣泄情绪,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

而现在吸引高育良的,确是那尾联的两句:

                             “传语风光共流转  暂时相赏莫相违”

钟灵......张何......两位故人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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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钟老师,人如其名,毓秀钟灵,总是文文雅雅的,和那个红火疯狂的年代极不相宜。她是高育良初中时代的第一任班主任——而那个时候,他还是高雩良。头次见她,是在新生入学大会上,那时周围都对这位教育局副局长的千金啧啧称叹:她的美丽与优雅,她的敬业与亲善,没有一个不说好的。

钟老师每次出现总是穿戴得体面整齐,就算是最常见的对襟衫、青年装也能让她穿出不一样的韵味来。偶尔,她还会着一身布拉吉或旗袍,戴一条小巧的珍珠项链来学校,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叛逆期,百无禁忌,看到老师“奇装异服”,就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在课堂上起哄说是“资产阶级复辟”。钟灵也不气,等大家闹完了,她仍旧用标志性地微笑回应道:

“难道珍珠只能是资本主义、剥削阶级所有吗?为什么劳动人民就不能佩戴珍珠了呢?”

“旗袍是我们的民族服饰,是我们文化符号的代表之一,国家领导人外交出访也穿过旗袍,所以它并不是什么‘奇装异服’。同学们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不仅要将无产阶级的思想与学问传承下去,更要将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发扬光大。”

......

说来也怪,钟灵明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声音软糯轻柔,但什么话一由她说出来在同学们中间就有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和力量。当时的小雩良就常常羡慕地想,如果自己长大以后能像钟老师一样,讲话那么有魅力就好了。

人人都爱钟老师。但彼时高雩良觉得,自己肯定是最敬服她的,谁也比不上。作为班长的高雩良,那时是很好胜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暗暗较劲想要拔得个头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得到身兼语文老师的钟灵的赞赏——当然,现在看,不足为外人道哉;但在当时,可是小雩良心目中顶重要的事情了。

有一次写作文,题目是“春天”,高雩良依旧是不愿因循,只希望写出个新意来。他用了小时候爷爷教背的古诗——也就是现如今手里的这幅字:“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对于这句诗,他当时的理解还很肤浅,用在那篇文章里并不非常合适。可钟老师却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加赞赏,还特别提到了这一句,评到这篇文章感情真挚,写出了春日之美;而这句引用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传达了作者对于春光的珍爱留恋之情。那个时候,高育良简直觉得这位可爱的老师是天底下最懂自己的人了。

讲台下有同学小声嘀咕:古诗不是封建残余吗......我还是更喜欢李白的诗......我还看到过一篇评论批评杜甫的封建忠君思想呐......

这些话现在听来令人莞尔,但在当时却使小雩良如坐针毡,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老师,期望她能说些什么。

等大家都议论得差不多,渐渐安静下来之后,钟灵老师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圈,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这句诗,回过头来说:“请同学们认认真真地在心里读一读这句话,用心地体味体味中国的文字之美和传统的诗学之美。大家不要多想,美就只是美,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凭美就足以动人。”

这句话,一直伴随着高育良,在余下的岁月里影响了他一生。

可惜好景不长,诗情画意校园时光被疾风暴雨的运动搅得粉碎。曾经备受尊重的师长们,也成了牛鬼蛇神、批斗对象。钟副局长往日的风光,便成了他今日的枷锁和高帽,连带着女儿也一起遭了殃。

学校的公审大会,高雩良其实也在场,但他把自己缩在很小很小的角落里。他想看一眼钟老师,但又怕见到她,只听到漫天震耳的口号声和“翻天帐”之类的咒骂。钟灵身份特殊,自然被树为“典型”和老校长站在一起。她那一天是什么样的,高育良一直回忆不起来——更准确一点,是压根儿就不愿记。只在她望向台下,仿佛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高雩良再也坚持不住,踉踉跄跄地落荒而逃。

后来他回想起那一幕,竟是更怕老师看见自己。也许,人就是如此奇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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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校革委会给班级指派了一个新的班主任,同样兼语文老师——就是张何了。其实刚见到他,高雩良是真不想认这个“老师”的。首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钟老师一直都是同学心目中的好老师、好班主任,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地不配为人师了,虽说与这个张何无关,但毕竟在那个年龄的孩子看来,这个陌生人得了“益处”,鸠占鹊巢,多少会把不满和怨气投射到他的身上。二来,他长得确实很不好看,一双明显近视的眼睛总是挤在一起,举止也显得木讷呆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总也不换。小孩子嘛,总是视觉动物,一个大姐姐似的师长突然离去,来了个冰冷如顽石的人,谁心里不犯嘀咕呢?

待到听其讲课授业——虽然那个时候也没什么正经课可上,同学们就更郁闷了。这位张老师能成为他们的班主任,无他,就凭一个成分好罢了。贫下中农的出身——在那个时代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底气的?后来高育良和同学们又听说,这位“根正苗红”的张何老师其实只有初中文化,之后便一直在他的老家——京州辖下的檇平镇坞里村人民公社的学校任校长。关于这个公社,京州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穷出名了。因为它地处山区,交通、耕种都十分不便,相当的闭塞落后,张何这样上过中学的,那绝对是全公社都稀罕的“文化人”了。而所谓的“学校”,那就是小学中学都不分的几落房子再加上一片空场地罢了。

“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乡巴佬嘛!在山沟沟里看管孩子也就算了,还教我们?”私下里高雩良听到一位嘴毒的同学抱怨。他虽觉得苛刻了些,但也不无赞同——因为这位“老师”甚至还要他的学生教他念字!

第一次见面点名的时候,将自己念作“高wū良”就不说了,反正当时念错自己名字的也不止他一个,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在小雩良眼里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和“原谅”的了。

那是忆苦思甜课上,老师照例要读报读材料。张何那干瘪的嗓音,读得毫无感情,高雩良都快要听睡着了,耳边嗡嗡的,只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崩:

“总之,放眼国际,美帝苏修日薄西山,日子一天一天不好过;放眼国内,万里山河一片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切不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阶级敌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正伸腿撩胳膊练猴拳。他们的罪恶,可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那就是——呃....嗯...这什么竹难书......”

他声音低了一个八度,尴尬地望了望下面坐着的同学,那本来就畏缩的身影在高育良眼里更缩成了一团。只听耳边“哄——”地一声,大家都哂笑着七嘴八舌地说:“那是罄!”“q~ing~qìng”“切,连罄竹难书都不知道,哈哈”......

张何面对七嘴八舌的议论,倒也浑然不在意,只是继续问:“这啥意思?”

大家只顾笑,一时间没人回答。高雩良看到他那窘迫的样子,忍不住说:“古代没有纸,是用竹简记录文字的。这里是说就算把南山的竹子全用完也写不尽他们的罪恶。”

“哦——”张何咂摸了一会儿,冲高雩良点点头,“谢谢。”便继续他那如老牛拉破车一般的朗诵节目。

那应该是自己第一次主动和这位老师说话吧,高雩良事后回想起来。自从“文/革”开始以来,作为“黑五类子女”,高雩良的班长职务就被剥夺了;非但如此,他连作为一名普通学生的资格都丧失殆尽:每次一有什么运动,他就要被拉出来,做批评和自我批评;好事想都不用想,坏事避也避不及。作为跳级生,高雩良的年龄本就比同学要小个两三岁,平日里大家都不知多羡慕这个早慧优秀的孩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虽未表现出来,却也一直以此为荣;然而一朝风云变,猛然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周围再无人称赞认可,反而时时处处遭受冷言白眼。很长一段时间,压抑、苦闷,恐惧、委屈、彷徨,甚至自卑自怜的情绪始终萦绕着他,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之前那份单纯的争强好胜之心,早已不知飘向何方了。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小雩良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敏感。当他看到讲台上孤零零的张何受到学生的奚落时,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忍不住想要拉对方一把,帮其摆脱困境。呵,一个“黑五类”,还去同情别人,是不是很不自量力?但人的情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看到张老师在讲台上的样子,高雩良就想到了自己在会上受批/斗的情景,算是一瞬间的恻隐之心吧。不过话虽如此,彼时的高雩良心里很清楚,自己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位新任班主任,而且因为这个“罄”字,更看不上他了。

可是命运却给小雩良开了个玩笑,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了这个“乡巴佬”的手里。

半个世纪过去了,高育良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的情景......

“查!一定要查!上纲上线地查!”又是校革委会初二小组小组长洪亮那略显神经质的高亢尖锐的嗓音,“到底是谁,画的这幅漫画,恶意丑化我们的阶级兄弟张老师!这是阶级问题!是政/治问题!”

听到两个“问题”的时候,小雩良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一次又一次地经验告诉他,没有比这两个“问题”更可怕的了。

果不其然,“坏事避也避不及”,又找上门来了:“这个班里面,谁的成分差?先从成分差的学生查起。”依旧是洪组长斩钉截铁的口吻。

高雩良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仿佛灵魂出窍般在半空中飘荡......他倒宁愿能飞出这个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程所有人都熟悉,高雩良和其他几个“黑五类”被揪了出来,站在前台接受“公审”。

洪组长走到他们跟前,抖着那副画,威严地扫视着这几个时代的“败类”:“说——是谁画的!是谁在污蔑、丑化张老师!都祖国山河一片红了,还妄图唱翻天戏......”

高雩良只觉得眼花耳热,能看清的只有随着洪组长的手上下舞动的那片小小的纸张,以及上面的小人儿罢了。

其实,那不过是一幅再简单不过的人物漫画,只有了了几笔,用明显夸张的技法勾勒出了一个可笑的形象——稀疏炸毛的头发,眯缝在一起的眼睛,扭曲歪斜的鼻子,以及张着的大嘴,一切都让人发笑,还有那大大的脑袋和小小的身子,更增添了这种滑稽感。不得不说,作画者对于人物的精髓,或是说“特点”把握得还是挺到位的,任谁看都能一眼辨出画中的本尊是谁。若说它不够写实、让人发笑,确实是有的;丑化人物嘛,也承认;但小雩良怎么都不会把它跟“阶级”或“政/治”联系起来,或许还是认识得不够深刻吧。

其实打从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知道是谁的“大作”——班里的文艺委员王秋歌。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一入学没多久就被选中的班干部,不过比自己走运的是,她的家庭成分好,没有因为“父母之累”而被罢了“官”。以前两人同为班干部,班级事务让两人打过不少交道;而且一个爱书法一个爱绘画,共同的文艺爱好又让两人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王秋歌比高雩良大三岁,平时在学习和生活上,没少帮助过这位小弟弟,一直以来高雩良都十分喜欢她。

可是“文/革”开始之后,高压的政/治环境下,哪还有什么纯粹的同学情、朋友情呢?两人的疏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高雩良很清楚,不仅仅是王秋歌不愿意跟他扯上什么关系,自己也在主动地远离这位昔日的大姐姐。

之前看到这幅画时候,高雩良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王秋歌,只见她低着头,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想必她的内心也跟自己一样恐惧吧。接着,他就被揪斗到高台上,这期间,他再也未曾看过一眼王秋歌。

现在,小雩良觉得很委屈:他这个身份,哪里还敢再惹什么事儿呢?但凡别人能忘了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去惹是生非?为什么所有的坏事都要自己来承担?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公平?

念及此,他仿佛要对抗命运似的,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地听着洪组长的训斥。

“这几个学生我知道,都不会画画,应该不是他们。”

突然一个人的声音划破了满屋的死寂——是满屋的死寂。虽说洪组长自打进屋以来就上蹿下跳地教训人,但高雩良只觉得快窒息了。此刻听到这句话,简直如闻仙乐,台上的人——自然也包括高雩良都猛地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原来是张何。这段时间他一直不言声,仿佛屋里根本没这个人似的,甚至在上台前高雩良都没注意他究竟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意思?”洪组长大概还没训过瘾,看到有人阻挠自己,往前跨一步咄咄逼人地问到。

高雩良看到张何似乎抖了一下,又或许是自己眼花了,当时也没时间细想,就听见这位画作事件的“当事人”继续说道:“我们班的事情我清楚,这几个都不会画画,不会是他们几个的。”高雩良第一次觉得“我们班”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这么亲切自然。

“张何同志,你可不能心软呐!”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刚对阶级战友的态度太过强硬,洪组长放软了口气,“敌人就隐藏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正时刻准备着反扑呐!且不说他们这次针对的是你,下一次可能针对的就是我、是革/命小组、是林副主席,甚至是毛/主/席!”

高雩良明显感觉到站在身边的同学晃了两晃,特别是听到“毛/主/席”三个字,仿佛再有一阵轻风就会吹倒了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要始终抓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不放松,要上纲上线地看待一切问题。”张何急急地说,像是在安抚对方的情绪,又像是在为自己辩白,“但是......这幅画咋就能跟毛主席扯上关系了?可不敢乱说啊!我看就是一幅画而已嘛......”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洪组长那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你这是什么话?!”小雩良此刻觉得连大地都在自己脚下抖了三抖,“亏你还是贫下中农!你忘记了咱们阶级兄弟曾经的血泪苦难史了吗?!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我没忘我没忘,您别激动......”张何明显也被吓着了,忙不迭地说,他停下来喘息了两口气,继续道:“我...我刚刚的意思是说啊,既然这个事情,这个问题这么严重,就更要好好地查、彻底地查,揪出幕后黑手,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对!你说说,怎么个查法!”洪组长把画狠狠地拍到讲桌上,惊得高雩良又是一个激灵。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上个星期咱们参加区会议,陈政/委也传达了最新的指示,说革/命斗争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张何看了看洪组长,后者没言声,他便继续,“咱们现在要查这幅画的来历,首先就是要看出身,讲阶级,其次也得知道谁能画出来这幅画来——”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片刻,似乎有意让洪组长思考思考是不是这个理,看对方不置可否,他走近说:“我们班的画画健将你也知道,就是王秋歌同学——但她肯定不会这么做!首先她是工人家庭出身,跟咱一样是阶级兄弟姐妹;其次,你还不知道吧,上星期咱们学校受到区里表扬的那个板报——就是‘牢记阶级血泪仇’那个板报,还是她出的呢。”

张何已经走到讲台跟前,向洪组长示意了一下王秋歌的位置,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高雩良才第二次看清王秋歌。此刻,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低到让人看不见她的脸,双肩一直在微微抖动,看样子是在抽泣。

洪组长只朝那个方向瞅了一眼,就不耐烦地说:“哎呀,你说的我都知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查谁还会画画呀!”张何朝讲台方向一指,正好指向了高雩良,吓了他一大跳,不过接下来的话让他放松了不少,“这几个学生我知道,没一个会画的,给他们笔也画不出来。”

“不会画会不会想?你知道他们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恶毒的阴谋诡计吗?!也许...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有人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出现这幅画!”洪组长的声音更高了,那尖锐的嗓音简直要划破耳膜。现在想来,四个字概括他此刻的表现足以,那就是“色厉内荏”。

“是、是......但也得有人画出来呀。你这么一说,我就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得好好地查一查。”高雩良看张何满脸认真的神情,“您信不信得过我?把这事儿交给我,我肯定好好地彻查一番,给你、给组织一个满意的答复!”

洪组长犹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张何连忙又说:“你还信不过我吗?哪次我做思想汇报你没看过?你最清楚我是多恨这些地富反坏右了!我可是你的阶级兄弟呀,你忘了上礼拜陈政/委咋评价咱俩的,他都说学校的革/命工作交给咱俩他最放心!”只见他又是表忠心又是软磨硬泡的,年久日深,连高育良也记不清当年这位木讷的老师还说了些什么,最后总算是磨得洪组长勉强同意将这个“案子”交给他来办理。

当看到洪组长那高傲的头颅轻轻地、勉为其难地点下去的那一刻,高雩良明显感受到了自己浑身一松,差点没跌座在台子上。

后来的故事,其实想也能想到,无非就是按照流程大家装模作样地开了几次会,张何老师也故作负责地找了自己几次,一来二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也就成了个“无头案”。至于给组织的交待?没过两天校园里两派发生了激烈的械斗,以洪组长自己的话说:阶级斗争、敌我矛盾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谁还想得到这种漫画引发的“小”事呢?

之后的日子,在颠簸中平稳地渡过。或许大家都在磨合中彼此习惯了,张何继续他那枯燥无味地读报式授课,学生们也都各干各的——想学就学,想闹就闹,老师也不管,其实当时他也管不了。不过同学们叫“张老师”叫得是越来越顺口了,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包括高雩良在内,大家几乎都没有再把他和钟灵老师相提并论地嘲讽的情形了。

本来就这样,小雩良自己默默地学习、生活、做自我批评、写思想汇报、参加集体劳动......偶尔从别处得来一本“手抄本”或是“禁书”,私下里看看,聊解寂寞空虚,虽不说好,但也谈不上坏。但不知是谁多事,有一次向组织告发班里有人偷看唐诗宋词,搞帝王将相的封建腐朽思想和风花雪月的小资产阶级复辟。这可不得了了,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审查和动员检举揭发。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高雩良的心一下子攒得紧紧的生疼,他不知这是心虚还是恐惧,就像做了错事当场被抓包而无处遁形的孩子——说实话,后来再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有那几年受到的惊吓那么大了,包括后来被纪/委带走,也不过是尘埃落地后的疲惫与倦怠而已。

当时,他正在偷偷看一本杜诗选——唐诗确实是,宋词却绝对没有。因此他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明明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栽赃”?当然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不就坐实了?

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查了一段时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上面可能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吧。小雩良暗暗感叹自己命大,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危机就来了......

其实高育良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书包究竟是在哪儿破的,否则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那是一天放学后,其他同学早就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就剩他和几个当日值日的在班里打扫卫生。干完了活,等所有人出了教室,高雩良便背起书包、锁上门,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高雩良,你的本子掉了。”

他一转头,差点没晕过去——只见那本杜诗选正握在张何老师的手里!

那本书又旧又破又薄,泛黄的封面磨得不成样子,早已看不出什么来了,被误以为是个本子太正常不过了。但是只要翻开第一页,那......

高雩良不敢往下想,赶紧低头走过去接过这颗“炸弹”塞进书包里,这才发现书包的底子上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还好里面不止一个袋子,他又赶紧把书给塞进旁边的小暗层里,直到扣上书包扣,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以后小心点儿,别再丢了。”天空已经很暗了,高雩良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赶紧回家吧。”说完,张何拍了拍学生的肩,就扬长而去。

高雩良站在原地,望着那早已经看不见的背影,很久很久......

如果张何老师翻开这本书,他会怎么做?高雩良不止一次地想。

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于无形了,甚至连发生的苗头都谈不上。然而他又总是觉得老师其实是知道的,那句让他小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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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后来高高育良的生命中又有了很多很多的老师,其中不乏名家大师,包括他自己也成为了老师,走上了讲坛。但这初中的两位老师,他却一直未曾淡忘,总会在像这样的午后想到他们,一如翻开一页珍藏许久的相册,轻轻摩挲那有些发涩的玻璃纸封面。

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高育良手里是一沓子近些天来习得的书法字帖,他用手抚平最上面的一页——就是那张《江村二首》其二,看着上面的字迹舒心地笑了。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

高育良望着红色的电话,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会有谁能给自己打电话呢?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仍在固执地响着。

高育良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喂,你好,我是高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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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高老师的一天嘛,主要讲的是对高老师——至少对他“老师”这个身份影响长远的两位曾经的师长。有关高老师为什么叫“高雩良”然后有改名“高育良”,在前面第二章曾经提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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